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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分后的第三场雨，珠江便褪了暑气。我站在沙面老码头，看水波推着片杨桃叶荡到脚边，五棱的叶缘已晕染了金边，恰如秋水长天之上纤巧灵动的金边云——恰似过河漂江送来的家信。
三十年前侨居羊城经年，我有缘结识了同龄的黎老弟，细论我俩居然同年同月同日生。为尊重这份情厚源远的亲缘，咱们定要厘清兄弟之位。所以别离问明各自母亲回忆的婴儿出世时辰，成果我长他四个小时。韶光流长，他喊了我三十年“大哥”！那年金秋时节的一个下午，黎老弟邀我去了自家的杨桃园子，也是这般青黄参半的叶子，灵动地打着旋儿落进他递给我的那碗凉茶里，似乎在说：我也读懂了你们哥俩儿的心境。
那时的珠江比现在喧哗，江面也更显寥廓。货船鸣笛惊起白鹭时，总混着果园主人——黎老弟的父亲中气十足的招待：后生仔，杨桃要挑棱线鼓胀的！我这个“后生仔”便亲亲地顺喊他“黎叔”。黎叔的果园藏在官洲河汊深处，疍家船穿过水松林，先见着的准是那架探出墙头的杨桃枝，累累果实压得老枝弯成个月牙弧，似乎躬身点头迎客似的。这亲热的姿势，让我这个侨居客不由得想到了故土泰山的探海石和望人松，心头暖意融融。
黎叔身躯巨大消瘦，待人和蔼如邻家长者。我平生第一次踏进杨桃园，猎奇振奋且小心谨慎地跟紧他，又满怀等待地学着采果。我仰着头，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果子，恨不能马上爬上去摘个爽快。黎叔笑着说：别急，慢慢来，摘杨桃要讲究技巧。心不急，手要稳。他教我怎么分辩老练的果实，怎么悄悄一扭，就能将果子完整地摘下来。黎叔带笑的目光写满了鼓舞，我举着竹竿却总碰掉青果。他也不恼，任由我手忙脚乱地弄得一地青黄凌乱，杨桃树下回荡着咱们的欢声笑语。我蹲身捡拾落果时，瞥见几颗藏在密叶深处的青果。黎叔摇摇头掰开给我看：果肉虽厚，酸涩却直冲喉头。估计得太精的，反倒长不成气候。他说这话时，江心刚好有白鹭掠过，翅尖扫过的水面泛起层层金圈。
珠江的秋是含在唇齿间的清甜。在杨桃园里坐下来，自然是要大饱口福，三两口“青边红肉”下肚，唇齿间的清甜已然化作秋韵入心。黎叔从粗布围兜里摸出个锡制小秤，说道：光绪年间的老物件，分果时每户秤杆都要翘头三寸。他抚着秤星认真地告诉我：这是黎家量大福大的实证——昔年饥馑时节给田户多称的分量，倒换来了乡亲们护园退匪的义举。那天我捧着的杨桃特别沉，果香里滋润着百年江风。暮色渐浓时，黎叔往我布兜里塞满杨桃。五棱的果真实暮色中益发莹润，像是把秋光都敛进了琥珀色的果肉里。
疏枝时令，我又钻入杨桃园子。黎叔稳稳地站在木梯架上，教我用掌心测量枝距，说新枝须隔三掌才能留，正如待人接物总要留三分地步。疏朗处要漏过八月十六的月光。”他剪枝时爱哼几句《荔枝颂》，枯瘦的指节抓住竹柄剪子，停下哼唱，说道：“剪刀口要永久朝外，伤枝不伤皮，比如说话要留面。有回我贪多留了密枝，秋后果子小如鸽蛋，他才亮出砚台底的祖训拓片：量大福也大，机深祸亦深”。寥寥十字，满足让人揣摩、参悟半辈子。暮色漫上他褪色的靛蓝布衫，模糊与苍褐的杨桃树干融作一体。
那年中秋暴雨，咱们举着蕉叶给幼树挡雨。黎叔忽然说起他阿爷的故事：当年日本人的汽艇泊在码头，老爷子愣是把金丝杨桃种苗藏进了水车轴芯。做人要似杨桃棱角清楚，行事当如珠江懂得拐弯。这话落在雨打芭蕉声里，竟比商会大楼的自鸣钟还清亮悠长，久久在我心里泛动回响。
挥手一别三十年，心念亲缘未曾分。这三十年间，家父与黎叔时有电话来往。其间一次是早茶后，聊起健康长寿，黎叔言及黎家祖训，同为农家子弟又是伤残武士的家父朗声回应：“到了咱这个岁数，有事儿的时分要想到年纪，理解自己是老年人，好多事就不能牵强做；没事的时分要忘了年纪，不必老想着自己老了，快乐干啥就干啥吧。”家父笑言，此乃白叟轻龄日子的有用逻辑，或可戏称为“年纪相对论”。又有一次午休后通话，黎叔聊起珠江的变迁，家父便接过话头，谈起泰山：“站在泰山顶上往远处看，四下里没有遮住泰山的山。”这是白叟对“一览众山小”最朴素的形象感触，也是对杜工部诗句最生动的体悟。
岁月如流，沧海桑田。总算，上一年深秋，终偿夙愿，得以故地再访。园门仍旧，人面已非。自家果园已成群众科普基地。园中少年机灵，乃是黎叔曾孙，正为游人演示新嫁接的“翡翠杨桃”。扫码牌上，那句“量大福也大，机深祸亦深”的祖训，墨色如新。少年道：“太公走前留了话：‘老秤送给博物馆，那架酸枝木算盘要传给常算糊涂账的。’”暮色四合，我停步于虬枝盘曲的老杨桃树下，仰首凝睇，模糊间似见黎叔立于云端，眉眼含笑——他定是又悄悄为喜鹊留好了最甜的那串顶梢果。
归途心绪难平，我特意绕到沙面老码头。咸腥的江风拂面，我摸出收藏的杨桃干，细细咀嚼。三十年岁月变成的浑厚里，模糊可辨当年青果的涩与中年果脯的酸，而此时，千般味道竟全化作了喉头漫长深远的回甘。彼岸新起的玻璃幕墙，将漫天与孤鹜齐飞的晚霞尽收其间，流光溢彩，宛如幻景。凝睇间，那灿烂的光影似乎逐渐洇染、舒展，在我心头化作了另一个果园——一个百年江风仍旧吹拂、老树枝头繁星不落的银辉果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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